《小偷家族》 [日]是枝裕和 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
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了是枝裕和的導演身份,我們大概會以為他是一位實至名歸的小說家,寫而優則導,順理成章地拿起了導筒。其實不然。從《步履不!贰侗群8睢,到《小偷家族》,他的每一部電影都是一本小說,都被文學那熠熠的光芒所照亮。不過,就算被放在鎂光燈的中心,《小偷家族》仍然脫不了“邊緣”的宿命。是枝裕和疑惑,在世人看不見的角落里,究竟有沒有尋常家庭不能提供的關愛,這種關愛又能不能長久地持續下去。
《小偷家族》的故事很簡單。在東京的高樓大廈之間,有一座破舊的平房,柴田一家五口維系著奇異的邊緣人生:奶奶初枝靠著養老金支撐起一家;父親阿治游手好閑,偶爾在建筑工地打零工;母親信代在洗衣店做著可有可無的活計;兒子祥太沒有上學,反倒在阿治的帶領下,干起了偷偷摸摸的行當。
如果戴著有色眼鏡看待《小偷家庭》,難免會陷入道德的困境。幸好,是枝裕和沒有偏見。這里不難看出他的理想主義情懷。56歲的他早已過了知天命、懂人世的年齡。不過,就算看透了世間的涼薄,他仍然保有童真。這樣的童真迫使是枝裕和,拋開階級的區分、放下道德的規條,將目光投向蝸居于社會底層的弱勢群體,將他們的一顰一笑、一喜一怒,當成最為珍貴的創作源泉。
傳統的倫理觀告訴我們“血比水濃”。問題是,如果父母不仁、親人無愛,那么家還會是那個家,親人還會是那個親人嗎?換而言之,只要有了關愛,陌路相逢的一滴水是否也可以比血更濃稠,旁人的相視一笑也能生出舐犢之情、手足之誼?當然。至少在《小偷家族》里,這一切不是空想家頭腦發熱后的奇思妙想,而是日本社會如假包換的現實一景。
顯然,在是枝裕和的詞典里,“小偷”不是重點,重點是“家族”,是家庭成員之間自動自發的愛與溫暖。這預示著這個超越了正常家庭概念的家族(一家五口,不僅祖孫、父母、子女、兄妹不存在一絲血緣,就連夫妻也沒有一紙法律文書),偏偏提供了超越常情的愛——比血更濃的,是陌生人的關愛。難怪被母親虐待的5歲女孩有里一邊吃著碗里的面筋,一邊想起了早已過世的奶奶;難怪成年的亞紀寧可放棄優越的中產家庭,離開冷漠的父母,跟著奶奶初枝,開始她的破屋人生。
電影從來是敘事的藝術,我們常常過于關注情節而忽略了導演的真意。還好有了小說。作為影像之外的補充,小說把是枝裕和獨特的美學觀完整地保留下來。比如生活。誰也不能指望是枝裕和為我們提供跌宕的情節、激烈的沖突、聳人的噱頭。相反,他更愿意用散漫、白描的文字細致地勾勒出邊緣家庭的綿密情感。與一閃而過的鏡頭相比,小說是凝固的、平靜的,敘述是舒緩的、細膩的,不帶有過多陰郁,更隱隱泛出暖光?蓸凤、面筋、泳衣、魔術、彈珠、雪人……一連串美好的物事,構成了《小偷家族》的全部!皽嘏弊鳛樾≌f的關鍵詞,頻繁地出現,與本應破敗、混亂的庶民生活,形成了鮮明的對照:一家人圍坐在逼仄的室內開心地吃著壽喜鍋;信代親自動手為有里改名字、剪頭發;夏天夜里看不見焰火的煙花大會;海灘上手拉手跳躍奔跑的五個人……
阿治一直在設想,假如沒有他與信代的初次相遇,沒有這個自發形成的家庭,他們的人生將會變成什么樣?
是枝裕和沒有給出標準答案。然而透過小說,不難看出他的關愛。故事開篇,阿治與祥太“父子”兩人偶然發現了渾身帶著傷疤、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有里。任由她呆在雪天的家門口,或者將她送回濫施家暴的父母身邊,是不是真正的好意?于是有了這樣的一幕。被警方成功“解救”的有里獨自坐在自家陽臺的角落里,緊緊抓著祥太給她的玻璃彈珠,歪著頭看著陽光慢慢穿透其中。此時,她似乎回到了位于高樓夾縫中的“家”,回到了陌生“父母”的溫暖懷抱。這溫暖融化了眼前冰封的現實,持續地照亮了她幼小稚弱的心。